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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荐丨周宏翔:孤坟的面孔(节选)
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8:26    点击次数:14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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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坟的面孔(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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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周宏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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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找过来的时候,薛艳不在家。吴兴宿醉刚醒,蓬头垢面过来开门,看到是薛文君,微微一怔,问:“小姨,你咋来了?”薛文君神色匆忙,定睛辨认了下眼前的大高个儿,确定没敲错门,才问:“你妈呢?”吴兴敞着门,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,说:“不晓得,没在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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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门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幅两米左右高的艺术画,要不是纵深距离远,她还得仰头看,铺天盖地的水蓝色,上面有一只闭眼的大鹅,鹅的身上像有无数缺块的破烂,仔细看,才发现那是鱼,一条一条,附着在大鹅身上。薛文君看不懂画,也不清楚薛艳啥时候有这样高的艺术造诣。她记忆中的那个薛艳还是十五六年前的样子,露着宽额,束着长发,挽着手袖,眼神里透着几分心比天高的倔强,但到底是个纺织厂下岗女工,统共没读过“八册书”(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西南地区义务教育属八年制,即小学五年初中三年,八册书即完完全全初中毕业的一种说法,读过八册书即方言中有文化的意思),想不到她还会在家里摆这样的东西。她看着门口摆放的拖鞋,犹豫要不要进去等,但看到吴兴热情不高,只得讪讪停在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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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址是从薛艳的同事那里问来的,刚问的时候,对方还不解道:“你亲姐家的地址,你都没得啊?”薛文君只是笑,装糊涂地笑,仔细记下后,又客套地说找时间约对方吃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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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艳所住的棕榈湾在薛文君极少踏足的北部新区,她也不晓得啥时候这一片修了这么多高档气派的房子,刚下地铁往前走的时候,她都以为自己走到了另一个城市。二〇一六年之后,政府划出新的行政片区,立名北部新区,位于市中心偏北的山地下。有段时间还有同事说想去买北区的新房,只是那时候地铁不通,路途又偏,说出来只当个笑话,薛文君还想不通咋会有人搬去那儿。转眼间,烂山坡换了天地,新马路新商场新学校,住房错落有致,不少还是独门独户,特别是进到小区的时候,湖岛水榭,亭台楼阁,整片的玻璃幕墙照得她两眼发慌,薛文君不禁纳闷,薛艳现在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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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兴没看她,捡起桌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,她听语气,应该是打给薛艳的。“嗯啊,醒了,那个,小姨来了……小姨啊,还有哪个小姨,文君小姨啊……来干啥子?我啷个(怎么)晓得啊。反正应该是找你有事嘛。”吴兴捂了电话,对薛文君说,“我妈说她在苏梅度假,喊你过段时间再来。”薛文君瞅着吴兴那副意兴阑珊的脸,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。“她在国外?”吴兴点点头。虽说是亲外甥,却也有七八年没见了,上一次见,还是他刚上高中的时候。薛文君晓得薛艳不想见她,但今天这趟,她决不能铩羽而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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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兴那头已经挂了电话,不管不顾地到厕所小便,稀稀拉拉一阵声响,已经是送客的意思了,但她偏还不走,等吴兴出来,赖着脸问:“你妈的电话能给我一个不?”吴兴吹了口气,有些不情愿的意思,今天这事儿原本应该当面说的,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,但她晓得,她如果不表示出一点“决心”,下次来一样会吃闭门羹。“吴兴啊,小姨找你妈妈是真有事,你看……”他不想为难她,但也没有特别想帮她忙的意思,他想了想,进屋找了张纸写好号码塞给她,说:“莫说是我讲的。”薛文君赶紧在手机上存下来,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,“吴兴啊,你平时有空也去我那儿坐坐啊,晓凯晓然都大了,你们兄弟姊妹也好久没见了……”吴兴握着门把手,警惕地看着薛文君说:“我妈不让我去。”随即把门关上了。那道漆黑的金属门像有千斤重,冰冷地把她隔绝在了外面的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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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说,运气好的话,还能有个一两年,这种事情说不准。薛文君站在医院走廊打水的时候,看到来来往往的患者和护士,略微有点恍惚。她拎着水瓶刚推开门,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杨大义已经醒了,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,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。前前后后换了三家医院检查,才查出是胰腺癌。一开始医生还说发现得早,化疗成功概率高,她也就没和晓凯晓然两兄妹讲,但情况恶化就是一瞬间的事。前两天他交好的老大哥还送了一束百合花过来,说早日康复,今早来的时候,花已经死完了,按往常,薛文君也不会往自己男人身上想,可兆头不好,总归不是啥好事。她清理完死掉的百合,又给杨大义换了被套,杨大义还有点不高兴说,不是上周刚换了吗?她不说,进屋就闻到一股腐臭味,透着油尽灯枯的气息,赶紧换,又开了窗,让阳光多照进来一寸,好像就能把他从死亡边缘多拉回来一寸。眼看日子败坏下去,不是办法,才想要不要找中医开点偏方,托人花钱找了个老师傅,七七八八开了一大堆药,喝到杨大义想吐,一吐就想骂人,讲薛文君变着花样儿折磨他。薛文君也气,对骂两句,又泄下气来,打热水给他洗脚擦身,嘴里犯苦,胃里发酸。又听杨大义在旁边嘀咕,你就是怪我,怪我非要去做那档子生意。薛文君讲,不说了不说了,说这些做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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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杨大义睡着,薛文君才空出脑袋来想最近的事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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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开始是痛,说不出具体位置,好像在左腹,又好像在胸腔,后来是睡不着觉,一躺床上就嘀咕,反复说,说起二〇一二年年底,市场还是一派叫好,他也是为了她,为了娃儿,为了这个家。晓凯成绩不好,只能想方设法送到国外去,留在重庆就只能上中专,最后变成盲流。说到晓然,才上高中就谈朋友,男生家长找到屋里来,只能转校,一所两所三所,改不了的臭毛病,不晓得像哪个!后来也只能跟她哥哥一样,送出去,送晚了,进度跟不上,又怨他们俩。那时候没得法,只能把钱投进去,钱滚钱地揽,要想好好生生过新日子,就必须狠点心。所以这事儿,不能怪他。薛文君说不怪,她没怪过。杨大义说,但人在做,天在看,当时对你姐是过分了点,现在也都报应回来了。薛文君讲,有病治病,扯那些没用的做啥子?杨大义又说,柜子里头还有些钱,万一……薛文君让他莫说了,眼角一下潮起来,只有她晓得,柜子里哪还有啥子钱,前前后后看病都花得差不多了。好几次她都想给晓凯晓然打个电话,叫他们回来看下老汉,但一旦他们千里迢迢跑回来了,病情多半就兜不住了,忍了又忍,直到晓凯打电话回来,说晓然在学校怀孕了,去地下医院打胎的时候,大出血,人差点没了。薛文君蒙得说不出话,晓凯说,已经救过来了,就是这边住院太贵,钱不够,让薛文君打点过去。倒霉事儿一波接一波,薛文君差点就崩溃了,男人用钱,娃儿也用钱,荷包已经掏到底了,和隔壁张婶哭了两次,张婶才说,七星岗那边有个看水碗儿的,你去问下嘛,管他啥子办法都用起来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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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照理说不信这些,也是实在没办法了,从七星岗下坡往里边走,说是旧时的乱葬岗,那斜眼老头儿就坐在那儿,天晴落雨都坐在那儿,不晓得的人,以为他只是望着过路人烟在发神,那天飘了点小雨,他就扯了个雨棚遮着。薛文君在旁边站了一小会儿,老头儿便先喊了她过去坐。薛文君有点不好意思,低头不敢看他,斜眼老头儿只跟她打了个照面,说:“你的问题,就一个,回头去看看你老汉的坟。”薛文君诧异,啥意思?斜眼老头儿说:“不是被人钉了钉子,就是有地方裂开了,自个儿去看,看了再说。”她把准备好的红包递给老头儿,转身打个伞就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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钉子是没有,但确实如老头儿所说,坟裂开了,有棵树从坟中长了出来,不大不小,但恰恰把坟头边上顶开了。薛文君打着伞站在树林间,看那棵斜歪着长的树,想不出是啷个凭空长出来的。她看着树,树看着她,时间凝固的几秒里,她得到了某种回应,是她太久没来给她老汉上过香了!老汉走得早,连块碑都没有给他立,眼下荒草漫山坡,都快要把坟的脸给挡完了。她上去扯了两把野草,把手心勒出条口子。妈还在的时候,每年都带她和薛艳过来祭拜,妈一走,除了年年去公墓烧香,她是真真一次也没爬山上来过。她又是悔恨又是自责,坐在边上的树桩上哭,是她没尽孝道,惹老汉生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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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棵树长得新奇,枝丫多得不得了,像是吸了坟下的什么养分,才长成了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。当薛文君再次和老头儿描述的时候,老头儿喝了口茶碗里的茶,咂巴两下嘴,说:“你爹是金命,那地属火,原本没葬对地方,那坟不能用了,得迁,不迁,你家的事儿完不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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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薛文君看着手机里薛艳的电话,晓得这事儿是必须和她说的,她犹豫再三,还是鼓起勇气拨了过去,电话刚接通,语音提示她拨打的是空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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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照到床边的时候,薛艳关了空调,下意识地伸手够枕头那边,结果抓了个空,睁开眼,整个屋子安安静静的,好像从来没出现过其他人一样。直到她闻到一股烟味儿,才坐起身来套了内衣,穿了睡袍,趿着拖鞋走到卫生间门口,小男人赤身裸体地坐在马桶上刷手机,她佯装嫌弃地打趣道:“门也不关!”小男人不当回事,头也不抬地说:“你醒啦?”薛艳背身走到冰箱旁边,听到背后马桶冲水声,小男人就这样光着身子走过来,从后搂着她,在后颈闻了闻,说:“好香。”薛艳轻轻推了小男人一把,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瓶牛奶,说:“香个屁,快点把衣服裤儿穿上,大白天的,也没得点羞耻心。十二点前走人,我下午还有事情。”小男人一边揉头发一边打呵欠,说:“唉,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。”薛艳哼笑,说:“我是个无情无义的老女人。”小男人嘟着嘴,否定似的“啵”了一个,说:“从来没人说你老。”薛艳把倒进杯里的牛奶放进微波炉,设定时间,看了眼手机,有消息提示近日高温,减少出门。她起身甩了条浴巾给小男人,说:“洗完走人,莫废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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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和小男人是岔开时间出门的,走之前,她专程把家里打扫了一遍,事无巨细地清除关于小男人的一切痕迹。小男人走时又问她要了笔钱,她从手机里转给他,然后说,这是最后一次了,下次不可能再借给他。他晓得她口是心非,再借,她还会给,他吃准了她这个人。薛艳站在阳台上,看那个小她快二十岁的小男人开着车消失在路口,每次目送,她内心都有难以言说的复杂。为了避开保安的监视,她让他每次都开车进来,她单租了一个车位,录了他的车牌,让他从地库上来,掩人耳目。她敞开所有窗户,吹散屋里的烟味儿,把地板拖得锃亮锃亮的,然后再出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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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套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叠拼,是梁友光买给她的,她从来没和吴兴提起过。梁友光不在重庆或者必须待在自己家的时候,她会把小男人叫到这里,与之共度良宵。每逢薛艳不回家,就和吴兴说她去旅游了,泰国、日本、韩国、西班牙……有多远说多远,他也从来不质疑。最近这些日子,她正在和梁友光商量让吴兴出国的事,国内工作太难找了,就吴兴这种985毕业的,一样在家待业,只能看看能不能出去找条生路。梁友光也不怕泼她冷水:“现在这个时候,走哪儿去都一样,你以为国外就好啊?”薛艳才不管,只把压力给到老梁:“那就读书,再出去读个研读个博,总可以吧?”老梁说,想想办法。薛艳是不肯罢休的,有些事拖着拖着就黄了,她只得三番五次地催,最后梁友光实在是没办法了,只讲,关系找好了,就等办证件了,莫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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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男人发信息来问她有没有想他,她闷声一笑,懒得回,抻了抻衣领,招呼司机在北门停,她顺道去趟菜市场,估量着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,吴兴肯定又没好好吃饭。等她大包小包拎着菜走到大门口的时候,突然听到有个人叫她,起初是“姐”,后来变成了“薛艳”。她一回头,看到薛文君面色憔悴地站在身后,吓了她一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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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在小区门口候了三天了,买了面包,搭了小凳,就坐在花坛边上看着人进进出出。医院那边,她找了张婶抽空过去看一眼,目前杨大义的状况还算稳定,找到薛艳才是当务之急。当薛艳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,她就盯着她了,只是她不确定,那个烫着鬈发,穿着长裙,戴着墨镜,步履轻盈的女人,是不是她大姐薛艳,唯独她捋头发的手势,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。且不说这些年不见已经生疏,薛文君是打死也想不到薛艳现在美艳得像个明星,以前她那粗手粗脚的劳动妇女形象一扫而尽,用“脱胎换骨”四个字都不为过。待她费尽眼力仔细确认才敢开口,薛艳取了墨镜,好生打量了她一番,听她喊“薛文君”的时候,一下没忍住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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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姐啊,我晓得你不想理我,这次我是真的有事找你,我……我……”薛文君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薛艳直直翻了个白眼,说:“你莫叫我姐,我听到都不舒服,你就叫我薛艳。你也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,像是我欠了你谷子还了你糠一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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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姐……”薛文君看薛艳脸色不好看,又改口,“薛……薛艳,我,我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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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啥子你,有话快点说,没看我手上提恁个(这么)多东西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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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帮你提。”薛文君说着要伸手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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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用了。”薛艳侧身别开,“你说吧,是缺钱了,还是老公跑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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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面露难色,她想象过和薛艳再见面的时候,会是怎样一番情景,她不期望抱头痛哭,也不指望薛艳会好声好气和她说话,但至少,薛艳会问她句:这些年怎么样?冷嘲热讽也好,阴阳怪气也好,多少是一种关心和在意,但没想到,薛艳冷漠到这种程度,连一声“姐”都不准她叫了。薛文君抹了眼泪,吸了吸鼻子,正正脸色,说:“我是来找你商量给老汉迁坟的事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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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艳疑惑地挑了挑眉,不理解地问:“坟好好的,迁它做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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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才像是有点怪罪薛艳似的说:“哪里好了?!坟都裂了,你都没去看过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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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兴刮好胡子,洗好脸,朝镜子里左右看了两眼,该收拾的都收拾了,还继续开着水龙头,卫生间门露个缝,刚好可以看到客厅的一举一动。薛艳和薛文君坐了快半个小时了,已经超出了他预估的时间,他没想到他妈居然会留时间出来待见小姨,更没想到会让她进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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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艳没给她倒水,拖鞋也没拿一双,她就这样光着脚,一只搭在另一只上,有点凉,但不碍事。趁着薛艳回信息的空当,她左右看了一眼这个家,远比她想象中更奢华一点,地板是纯实木的,大理石岛台,镍铬吊灯,琉璃瓦一样的电视墙,看着都是上档次。薛文君说不上来,这不像薛艳的品位,坐在她对面裹着风衣的女人,让她不止一点点陌生,中间空失的那些年,薛艳到底是怎么过来的,她一无所知,更不敢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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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艳没有抬头,手指还在手机上来回敲着,好像在等薛文君先开口。吴兴从卫生间出来,进屋换了衣服,说要出去,薛艳才开口,叫他留在家,她买了好多菜。吴兴说约了人,还是要走,薛艳放下手机,音调一下高了不少:“喊你莫出去啊,吃了饭再走!”就是这个语气,才一下子把薛文君拉回过去,一九九七年纺织车间搞文艺表演,薛艳要负责组织,拉了人去排练,走在厂房里,见人喊人都是这样大声粗气的,就和她这会儿跟吴兴说话语气一样,那会儿她还是面团子脸,土气得不行,薛文君到车间找她,总被拉着比较,讲还是妹儿乖啊,秀里秀气的,显得薛艳像个男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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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兴盯了自己妈一眼,欲言又止,薛艳说:“薛文君等下就走了,她走了我就给你弄饭。”直呼她名字的时候,她心里还是像被石子硌了一下,眼看吴兴苦着脸回自己房间,薛艳才又说:“你老实讲,到底是迁坟,还是有其他事?”薛文君始终不敢看薛艳眼睛,那双豹子一样的灵光眸子,一下就能把她看穿,从小到大她就怕薛艳,一句谎都不敢扯。“祖坟是不能随便动的,要能随便动,当初妈走的时候,就给他们合了。你突然来找我讲这个,不可能恁个简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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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文君晓得瞒不住,只能直说:“大义这些年生意都赔了,最近又得了癌,晓然也出了点事儿,家里一连串的不太平,我就找人帮我看了下,才说是老汉的坟出了问题,我专程去看了一趟,确实是裂开了,长了棵树出来,又说老汉命格和那片地不合,眼下要是不迁的话,大义可能就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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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呵,搞半天,结果还是为了你自己。薛文君,你还是正正经经的大学生,现在倒还搞起封建迷信来了。”薛艳把手机扣在茶几上,“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,老汉的坟,不能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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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!你啷个这样!你就想看我死是不是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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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死不死和我没得关系,你说老汉的坟裂了,碍着你,那可没碍着我,你自己看哈,老汉把我保佑得好得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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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薛艳,你啷个就恁个狠心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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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狠心?哈,薛文君,我听了都好笑,你扪心自问,当初是哪个把哪个逼上绝路?现在你过得不好了,倒怪起我来了?你男人要死要活,和我们家祖坟有屁关系?”薛艳起身,走过去开门,“我要给我儿做饭了,你回去好好照顾你男人,有病治病,莫东想西想的,我就不送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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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兴突然听到房间外一声巨响,墙上震出微微轰鸣,他推开门,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玻璃,那幅艺术画上凹陷了一个洞,薛文君已经走了,薛艳不以为意地看着满地狼藉,说:“你中午想吃鱼还是吃牛肉?”吴兴还没开口,薛艳又帮他回答了:“吃鱼吧,好久没吃鱼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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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友光每次来找她,进门总要先洗个澡。大概晚上九点,她坐在沙发边点线香,那是他从香港带回来的,屋里一下就充盈了松木的清香,很好闻,据说助眠。最近梁友光都在外面跑,要不然就回自己家,他有老婆,但是感情不深,他儿子在新加坡工作,常年不回来,之前的日子,梁友光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半在她这边,但最近鲜少见他,上次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前了。对于梁友光的私事,她从来不过问,更不会干扰他原本的生活,他来她在,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。这套上下三层的叠拼是薛艳选的,理由是,吴兴大了,不比以前上学,常常在家窝着不出门,他也不方便过来,另外,她不喜欢在外面开房,床铺脏,不晓得多少男女在上面偷过欢。后来索性就单独给了她这个小家,“小家”是梁友光的原话,“大家”自然是他老婆住的那套独栋。薛艳也知足,何况也为她提供了和小男人幽会的场所,一举两得。梁友光比她大五岁,对性的需求大不如前,他只是喜欢和薛艳待在一起,偶尔兴致来了,也会做一次爱,更多时候,他更愿意搂着她说点自己的烦心事。薛艳偶尔会点评两句,说点自己的看法,因为不存在利益关系,她有啥说啥,梁友光反而因为她的直率对她更为青睐。生活方面,梁友光每个月会给她打钱,算作她的生活费,为了避嫌,都是一个叫“孙平”的男人联系她,她猜可能是他的财务,把她当成外聘的员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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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梁友光给她带了两件意大利产的情趣内衣,让她洗完澡换上。他有一个特殊癖好,喜欢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内衣,让她试穿,最开始,薛艳有点抗拒,倒不是她矜持,只是她对自己身材不满意,所以有段时间,她专门报了健身班,又是跳操又是瑜伽,半年坚持下来,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。她和小男人就是在健身房认识的,当时薛艳已经瘦下来二十斤,面部骨相全都凸显出来,塑身之后更加丰腴迷人,大汗淋漓中凸显出一种中年尤物的感觉。看着镜子里自己一点点地变化,整个人的自信也慢慢建立起来了,后来不管梁友光丢给她什么样的款式,她都可以照穿不误,在幽暗的灯光下展示出一种特有的妩媚。梁友光的目光总是澄亮的,不带一丝猥琐的观赏,灯光下从他的金丝边眼镜里透出几分睿智。他仿佛不喜欢她裸露的身体,一定要遮掩一些地方,具备几分神秘感,他才更爱她一些。对,他爱她,这方面她一直笃定,他有藏表的习惯,每次都会带来一两只新款的手表,劳力士、百达翡丽、宝玑……这些贵重的东西都放在她这里,是一种信任。他好像有个圈子,会时不时遛几只出去,再换新的回来,她不懂表,只觉得沉甸甸的颇有分量,金光闪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。那个玻璃柜就这样显眼地呈现在她面前,就像他对她袒露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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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友光说他最近要出一趟远门,可能要在迪拜那边待一两个月,薛艳倒不在乎他去哪儿,只盯着他问:“吴兴的手续,办得怎么样了?英国那边咋说?”梁友光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她会问她儿子的事情。“资料都递过去了,就等审核,他英语没问题,没啥好担心的。”事情不落实,薛艳心里多少不踏实,好在梁友光这个人实在,确实从没骗过她。“那你可上点心,赶紧把他给我送出去,我看他现在每天和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,多说两句他就冲我发脾气。”梁友光仿佛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讲:“送出去就没得狐朋狗友了?他现在是成年人了,自己有自己的判断。”薛艳没好气地说:“那我不管,送出去了,至少眼不见心不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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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吴兴送走,对薛艳来说,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,小男人近来找她的次数多了,总在这边迟早要露馅,梁友光是聪明人,但凡一点蛛丝马迹被他发现,她必然吃不了好果子。吴兴一走,她就可以把小男人带回原本那个家。一九九九年下岗之后,不安全感就一直萦绕着她的生活,中间那些打零工的日子,总是动不动就被辞退,直到找到梁友光这座靠山,在她风雨飘摇的时候,他给了她和儿子一个稳定的住所,她是打心底感激他的。但她清楚,梁友光是不可能为了她离婚的,更不可能和她结合,她只是他繁忙生活中的一剂针药,疲惫的时候,打一针,恢复元气,转身离开。小男人的出现,才彻底填补了她身体和精神的那部分空虚,特别是当他们相拥的那些夜晚,他兴奋地进入她身体的时刻,世界的鲜活又重新回到她的眼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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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两天,薛文君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,她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,疲惫、沮丧、乏力,那是她最厌恶的状态,她和薛文君已经八年多没见了,过了年头,就是第九年,她嘴上不在乎,心里盘算得清清楚楚,她现在还记得八年前那个大雨天,她们对簿公堂的情景,父母留下来的财产,几乎被薛文君一家吞并,完全不管她当时的经济状况、生活水平,也不顾她还拖着刚初中毕业的吴兴,只讲,财产分配是老妈的意思,按人头,那会儿薛艳找了份染料厂的临时工,离家远,薛文君就说妈都是她在管,所以房子自然也是留给她的。薛艳都能想到,老妈是病到老眼昏花的时候,被迫签的那份协议,鉴定下确实是妈的字迹,她申诉都没用。没过半年,他们就把市中心的老房子卖了,拿去倒钱做生意,晓凯晓然高中没读完就送去了美国,从那天起,薛艳就想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她薛文君不可能好事占尽,总要吃报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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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男人突然给她发来信息,说想她了。手机微光亮了又亮,梁友光背身躺着问她是哪个,大半夜了还在发信息。她谎称是吴兴,说他喝多了,乱七八糟发些表情。然后安抚梁友光快睡。梁友光转过身,伸手捏着她的胸,又把她拉到怀里。薛艳问:“我最近是不是又老了?”梁友光说:“我反倒觉得你年轻了,水润了,说不上来,总觉得你跟我认识你那会儿比,像海绵重新吸了水。”薛艳说:“不,那都是表象,我觉得我是老了,前两天我看见我妹了,看到她的时候,我一下意识到我老了。”梁友光松开了他的手,说:“是人都会老,正常。”薛艳突然有点想哭,她自己也搞不懂为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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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,梁友光正在卫生间洗漱,小男人发信息说他现在在车库,等下上来找她。薛艳觉得他疯了,叫他赶紧开车走,小男人不理会,说,我晓得你男人在家,无所谓,我就在车库和他打个照面,等他走了我再上来,他也不晓得我是谁。薛艳急促地打字,问他到底想干啥子,她感觉到小男人恶作剧般的阴笑,他说,不干啥,你紧张干吗,他又不认识我,最多以为我是住在这里的一个邻居。薛艳让他不要乱来,男人远比他想象的敏感。梁友光擦完脸出来,看到薛艳不自然地在那里徘徊,问她是出了啥事吗,薛艳赶紧掩饰道:“没有,我给吴兴发信息,他一直没回,我在担心是不是出了啥事。”梁友光进屋穿衣服,边说:“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下啊。”薛艳“哦”了一声,忐忑不安地站在阳台上往下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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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友光还是走了,她才得以给小男人打了个电话,小男人在电话那头笑,说逗她的,把她吓的,然后又哈哈哈哈笑了大半天。薛艳是真的有点生气,想挂电话,小男人立马又说,但想她是真的。她半躺在沙发上,撩了撩睡衣的下摆,假装警告地说:“下次再吓我,你就完了!”小男人突然收住了笑,说:“可能不是我完了,是你要完了。”薛艳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,后面听语气不对:“啥意思?”小男人说:“那我现在能来找你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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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过来的时候,她差点从座椅上面滑下来,隔壁床铺那大爷自己拎着输液瓶去厕所了,房间好像一下多出一倍来,后来她想,不是人少了,是自己男人又瘦了。一开始只是脸瘦,后来身子也小了一圈,薛文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,但这会儿彻底证实了,他像是缩水一样地在变小。换了药剂,她跟着医生出去,问情况好转点不。医生查看了下指标,说,七七八八,稍微降了点,但说不定明天又升了,这病就这样,磨人。医生说完要走,又转头让她回头把住院费再补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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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两天,薛文君是从内而外地感觉到累,她感觉到杨大义离死不远了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她做了个梦,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自己的爸妈了,他们就在老房子的沙发上坐着,审视着她,虽然他们一句话都没说,却像是把她的头按在地上让她无法呼吸。她晓得自己做错了,她在梦里给二老道歉,但是没人听,他们还是这样看着她,仿佛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。当年还是配给制的时候,为了让她能上学,家里粮票不够她和薛艳两个人吃,基本都是匀给她,薛艳在厂里自己想办法,后来为了供她上大学,妈和老汉还要把薛艳上交的工资抽一部分给她,才够学费。她总想,薛艳这一辈子就那样了,板上钉钉了,所以她必须活出不一样的枝蔓来。薛文君觉得自己前半生的运气一直很好,考试,工作,处对象,结婚,都是一帆风顺,正因为一帆风顺,所以她对整个家慢慢变成了俯视的姿态,她认为她的决定是必须被尊重的,因为她跟家里人都不一样。就是那时候,两姐妹的矛盾此起彼伏,薛艳的男人是突然失踪的,报案之后也没有下落,薛文君觉得是大姐太没用了,男人都嫌弃她,才不辞而别,就此对薛艳的态度更加恶劣。关系真正破碎还是因为薛艳去染料厂的那年,她不管不顾就把老妈丢到薛文君家里,一年到头就过年过节来看一次,吴兴那时候住校,周末还要到她这边来蹭两顿饭,薛文君自认也做到了仁至义尽。二○一二年,杨大义接了两个大项目,需要先垫资,他声称是政府项目,包赚不亏,对薛文君来讲,那或许是他们一家人翻越阶层的机会,她只能放手一搏,不管薛艳如何跑到家里来闹,财产分割已经明了,她拿大头也是理所当然,她霸占着老房,换了锁,找律师出面和薛艳谈,带着晓凯晓然消失在了薛艳的世界里。人生后半段的一路下坡,薛文君也料想到是对她当初狠毒的惩罚,但事已至此,她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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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坐在斜眼老头儿对面,讲她姐是不同意迁坟的,如果不迁坟,有没有别的化解办法?老头儿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口碗,碗里是前一天盛的雨水,影影绰绰倒映着顶上的黄桷树,他眼睛像眯上了又像没有,缓了半天说:“坟总是要迁的,原本就埋错了地方,已经破了,只会更破,到时候你们家事儿只会越来越多。”薛文君迟疑半刻,讲:“但我姐好像过得还挺好的。”老头儿没说话,对薛文君的判断不置可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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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天下午,晓凯又打电话过来,说晓然失踪了,找不到人,他们学校给他打了电话,如果连续失踪旷课可能就要考虑让她退学了。薛文君站在大街上,差点没站稳,太阳明晃晃地射得她眼痛。到医院的时候,医生又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,前后加起来,是第三次了,她帮他换掉沾了便血的尿不湿,麻木地扶他起来喝粥,他讲嘴苦,败味,没食欲,她还是得让他吃,吃一口也行,她多塞进去一勺,他马上就吐了,薛文君终于忍不住嚷骂起来,说他是个没用的老东西,说完,她把粥碗扔到一边,到走廊上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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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床的老头儿早上不行了,她过来的时候听说送进了ICU,前一天她还和他搭过两句话,他儿子儿媳都在外地,回不来,找的护工看他,护工这两天感冒也请假了,好在医院还有人管他,要在家里,估计人早没了。她的喉咙里像哽了个枣核儿,咽不下又吐不出,走廊上护士医生都冷漠地没有看她,好像早就习惯了家属这种情况。薛文君抹了眼泪再进去的时候,杨大义又睡过去了,她伸手在他鼻息处试探了下,还有气,才放下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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坟肯定是要迁的,她已经顾不及薛艳的想法了,这件事在她心里挖了个洞,横竖都硌硬。早点解决早点安生,免得夜长梦多。她想起老妈去世前的最后几天,趁老妈老眼昏花的时候,戴了假发假称自己是薛艳在她面前哭,硬说可怜小妹让她签字的场景。那时候的那股狠劲儿,她至今也没丢,再绝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,何况只是迁个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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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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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《孤坟的面孔》创作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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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周宏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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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今觉得写作是一件有趣的事情,不是因为写作可以帮我找到生活的答案,也不是为了抒情,把平常不能说的话藏到小说里,小说最大的乐趣是,写作时常是卡顿、迷茫甚至半途而废的事情,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,可能就不了了之了,但小说是可以把残垣断壁丢在那里,相隔一定时日再捡起来重塑的东西,最终呈现的和最初的面貌或许截然相反,恰恰是这种不可知,是小说对于小说创作者最大的惊喜。我写了七八年的长篇小说,短篇小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,已经离我有些远了,我甚至以为我可能不会再写短篇小说了,曾经有朋友和我提议,长篇与长篇的间隙,你可以靠写短篇来喘口气,我以为她说的是玩笑话,结果没想到,去年长途跋涉的各种宣传期,让我真的有点疲惫,但路途中思绪却时常活跃,胡思乱想,短篇小说真的成了喘口气的间隙项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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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的秋天我到鲁院学习,整个班上写长篇的很少,当时要分题材组,结果短篇组爆满,长篇组最后几乎解散,我想短篇小说还有如此大的魅力,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,所以在去年稍微空闲的时候,我突然也想动笔来试试久未触碰的短篇,结果一口气写了五六个。《孤坟的面孔》便是其中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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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前有个朋友和我说,生活找不到出口,那时候他刚刚经历了亲人的病逝,爱宠的离世,以及家中各种矛盾,觉得有些窒息,于是和我提到了“出口”这个词。他讲述了一些关于他家人的故事,到最后他还是松口气,耸耸肩说,虽然感觉很累,但我觉得总有解决办法。其中有一个与家人的争端,就是到底要不要迁祖坟的事情。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,回来打算写成小说,当时只开了个头,就扔在了电脑的文件夹里,一晃已经过去四年了,去年从南京签售回来,我在整理文档的时候,又把这个开头翻了出来,当时对我来说,是我找不到故事的出口,我望着那个写了800字左右的开端,突然觉得大概要从头做一次选择,于是另起了一个开头,便有了这篇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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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我而言,小说从来不是要解决生活中的问题,而是呈现生活的问题,让读者得以讨论。所以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,我甚至无法帮文中的任何人做决定,我只能看他们的反应,听他们说话,然后思考人生在此境遇,应该如何往下走,走到哪儿,他们目之所及的部分,或许才是人生阶段的一个开始。但小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我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,有的人侧重于感情,有的人侧重于情节,有的人侧重于人物,而我侧重于乐趣,我希望小说是在阅读中找回乐趣的一件事,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,写作的本身也是难以为继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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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始重新写短篇的过程遇到了一些困难,大概是常年写长篇的后遗症,我的小说信息量往往远超过一个短篇可以承受的重量,密度过密,而让人少了点喘息的瞬间,但这篇《孤坟的面孔》算是身边人读完后觉得最得体也最节制的一篇。写作还是需要练习的一件事,很多时候,就像是穿山洞,一片漆黑,只能摸着石壁,听着水声,踏着实地,慢慢往前蠕动,小说家写到一定程度,要突破一点点都是难事,但陶渊明说过,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,与我那位朋友讲“出口”是一个道理,这篇小说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条缝,透进来了一点往前走的可能,希望我依旧保持着坚守创作的那点乐趣,再行十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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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小说月报·原创版》2025年第5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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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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